我的乡贤陈景韶
内容更新时间:2012-08-01 13:12:03来源:闽侯乡音报
远济桥。林明秋 摄
陈景韶撰写的远济桥匾。宗东升 摄
竹岐乡源格村陈氏,乃清朝康熙年间(1681年),由河南光州固始陈姓移闽后,又从永泰溪西迁此居住,繁衍生息至今达五百八十多人。清朝光绪年间(1898年),村子居然出了个“两榜”进士陈景韶,使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声名鹊起,轰动“西路”(福州城洪山桥以西的闽侯县域)。
陈景韶,源格村陈姓第十九世传人,名福铄,字传中,号翊臣。他出生于一个农民家庭,父亲陈栢庵种田为生,母亲操持家务,无钱供他上学堂读书,为生计父亲只好让他放羊。景韶自幼天资聪颖,父亲为了能让景韶增长见识,求借他人家孩子读过的书籍,再给景韶阅读。景韶非常珍惜难得的学习机会,书不离身并采用锥子给自己定阅读任务。每天早起他用锥子用力刺书,锥尖所及即为当日阅读甚至背诵的课文。夏日,抓萤火虫置于瓶子中发光,作为夜间读书的照明。日复一日、年复一年从不间断。家中买不起笔、纸,他就捡树枝边放羊边在土面或细沙中练习书写,刻苦练习使他的书法苍劲工整,十分漂亮。
源格村东面小穆溪的溪坂边,即是竹西王厝前村。夏秋季节平坦如毡的溪坂中草美水丰,景韶多把羊群赶到坂中放牧,绿草如茵,溪流清澈,他能腾出更多的时间读书。可能因为那时农村卫生条件差,少时的景韶头上长“鸡笼底”,即现今的头顶部毛囊炎,而且还十分严重。家中缺钱求医,化浓结疤的头顶不仅样子难看,还不时飘溢难闻的臭味,偶尔还会有些小苍蝇跟随,凑热闹似的飞舞吸叮。夏季傍晚,常会下起雷阵雨,情急之中的景韶便会把羊群赶到王厝前村中人家的屋檐下避雨。一次、两次,引起村中人的厌烦,一见他和羊群到来,便不让在屋檐下躲雨了。此后,景韶凡遇雷阵雨,便会把羊群赶到大榕树下,油布包着书夹在腋下,直楞楞站在雨中任其泼淋。后来村子里好心人,见孩子如此志气,把着伞叫孩子到檐下,景韶只是嘴中称谢,却不动身子,伫立于雨中直待到天晴。
清朝光绪二十四(1898年),景韶考中进士,又经朝考后,钦点江苏即用知县。他为官时返乡省亲,都是“脱白”而归。“脱白”,即现今的不用公车(轿子),不带随从,穿戴的是便服长衫长裤。但是,唯独这首次,他记着少时在溪坂淋雨放羊的事,返乡时特地“排驾”了。“排驾”,也就是按官阶职位,鸣锣开道,坐轿官服,队伍浩荡,神气十足。直至上世纪“公社化”前,源格村通外道路都必须从竹岐到竹西,后搭小渡船过小穆溪达王厝前村,再穿过溪坂,经茶亭稍稍休息,由五棵松起上岭,走石板铺的小道,徒步十五里路程才能到家。这次“排驾”,前有大锣、“迴避、肃静”牌开道,中有八乘大轿,后有几十人随从。当大队人等到达王厝前溪边大榕树下,按“排驾”规矩,随从齐声高呼“威武!”据说,当时随着吆喝声响,树叶哗哗抖动,随风纷纷飘落,村里人见状赶紧躲避。大队人等过了溪坂,进入源格村地界了,景韶为保持“村运”,不再“排驾”,随从返回,自己慢步回家。
何谓“两榜”呢?进京赶考时景韶已过不惑之年,农民家庭的窘迫生活,唯一的出路中举“出仕”。那年乡亲邻里帮他筹足盘缠进京赶考,多年刻苦努力,充分的准备,拼全力一博。为了“保险”起见,景韶在考场中作出大胆决定:籍挂永泰县,用陈福铄之名,作了一试卷;又籍挂侯官县,用陈景韶之名,再作一试卷。果然,满腹经纶的他,字字珠玑,在其他考生绞尽脑汁方才大功告成之时,他已经同时完成了两份卷子。巧的是,两张卷子皆被选中。考官发现陈景韶违反了考场的“游戏规则”,当即上奏皇帝。许是光绪帝那天精神甚悦,接奏后认为:“该考生既敢如此大胆作为,何不来个殿试,观其真实情况呢?”本应是欺君之罪的景韶,下定决心,冒死一博,沉着冷静地在皇帝殿默写了朝考中的两张卷子,据说景韶还是用左、右手各写完一卷。皇帝眼见此奇才,免了罪,但只让他中了平头进士第三等第八十九名。幸甚!
景韶为人处事谦和,不以为官称高,对长辈尊重,对小辈爱护。他为官后每次返乡都会到村中各户人家走走看看。早先,源格村的厝落,按各房头聚居,每座厝的居家少则五、六户数十人,多则十余户百余人。他多清早到每座厝看望乡亲,但他不进每户人家的房间里,而且坐在厝的正大厅中。大家一知“老爷”登门,搬凳子的、送茶的、递烟的,都聚拢到厅中来。这时,景韶便会起身作揖,向乡亲问好,长辈的即叫小辈给“老爷”跪拜。随后,景韶会详细查询各户人家的生活、生产状况,见到确有困难的,也会给些资助。因此,景韶给村里留下极好印象,至今仍作为后人称颂的榜样。我的爷爷还见过“老爷”,他在世时经常和我说起过这些事,以此激励我的学习、做事与为人。
陈景韶一生在乡间做了许多事。在外建白沙联坑远济桥、白沙汶溪桥、福州南台石桥;在村中建孝女坊、大王庙、老家房子;还撰修《源格陈氏族谱》;著《明史随笔》、《吴中草情》等。当然,他在外为官的情况,就无从知晓与考究了。
闽侯县白沙镇联坑村,那时还地处闽中腹部的深山老林中。古时却是福州出省进京必经之道,由此到大湖后通往古田一路北上。据记载,那年陈景韶从源格出发进京考试,恰至联坑溪边,暴雨飘泼,山洪突至,他亲眼见行人被汹猛扑来混浊的山洪冲走吞没。他在溪边顿足、无奈,此情此景,他对天发誓:考试后若能中举,定在此修桥!果不其然,光绪十八(1892年)景韶不食前言,修建了联坑南山涧上的远济桥。
远济桥,东西走向,经测全长二十三米,宽五米,为单孔木拱廊桥。桥以溪两岸坚硬突兀的岩石为桥台,径大尺余的杉木柱段为斜撑拱架,顶排架木樑,横铺厚实的杉木板为桥面。廊屋单檐,高4.5米,四柱九檩抬梁式木构架,两侧设木板护栏遮阳防雨。桥身距溪底高约20米,廊屋高悬,洪水季节桥下水流湍急,飞瀑激浪,震声如雷,惊人心弦。桥两头溪旁青山翠绿,远济桥气势如虹,显得蔚然壮观。
远济桥建设之时,陈景韶特为桥作一块酸丝木匾,悬挂桥亭之上。匾长1.93米,宽0.63米,左镌刻“远济桥”隶书大字,右阴刻方寸行书跋文;“是溪旧无桥,徒涉者数濒于危,壬辰之夏,爰诸君子集议建桥,季秋属役,越癸巳季冬告成,颜之曰远济。远济,云者谓之千里之远,百代之远,无弗济盖二义也。况远方观感更创所未兴者,以转相济远代同志,且仍所已成者,以永相济二义外实又兼二义也。呜呼!士以济天下为己任,苟利于物得为则为之,而岂独一桥哉?一桥其济天下之见端也。任天下事者,苟皆以建桥之心为心,则天下何远而不济哉?然则远济又岂独为建桥言哉?”从跋文中不难看出陈景韶的为民、仁爱之心。桥匾为陈景韶手书,笔墨酣畅、苍劲有力、丰姿潇洒。此物实为“老爷”唯一留下的佳作了。“文革”后,村里叔伯辈人等知其匾的存在,曾多次前往联坑村委索取,一直无成。远济桥年久失修,危于倾塌。幸于2007年,县政府、白沙镇及文物部门重视,注资20多万元全面修复,修旧如旧,保持原貌。这座历经百年沧桑的古桥重焕新彩,桥匾也被收藏于闽侯县博物馆。如今,这座桥所处的位置,虽已失去了原来承受繁重的交通重任,但其存在的历史文明、精神价值以及建造艺术是无可估量的。
去年盛夏,我随着市、县政协文史委一行到远济桥参观。当我平生第一次走在修膳后平整的桥面上,心里思绪万千无比激动,为家乡“老爷”能作此善举留世,作为他的后代人,感到自豪、骄傲。
陈景韶在村中还建了孝女坊、大王庙。两座建筑物都在村子的西头,孝女坊在大王庙的前面,横跨大路,相距不过五、六十米。说起孝女坊,还有感人真实的故事:景韶是村子里出了名的孝子,其妻贤惠之极。那年岳父得了重病,求医诊治,医生开的医方中,偏偏需要人肉一小块作为药引子,这下可难住了众人。族谱中的《王宜人传》有这样记载:“光绪丁丑,父疾革,时宜人年十七,忧惶废眠食,焚香祝天,引刀割臂肉如钱和药进疾”。后来,“余友礼部郎中郭君曾炘以宜人事,状请于朝,得旌孝女如例,戊戌七月”。 皇帝看了奏本下圣旨,勅赐王氏为“孝女”,并准建一座骑路孝女石牌坊,文武百官至此必须下马落轿步行过坊。
小时侯我上小学,学校就设在大王庙中,教室在大王庙的戏台和楼上两厢的房子中,学生四、五十人,复式班教学,教师只有两个人,现在我还清晰记得当时吴孝梨校长的身影。大王庙不是很大,但建设得很精美,戏台上方木构塌井,四周雕梁画栋,屋檐内侧每框都有雕塑悬身小泥人,形象逼真,色彩浓烈,栩栩如生。据说那些小泥人取材历史传奇故事,可我年小无知,一个都看不懂,只觉得好玩罢了!大王庙前操场很大,孝女坊就横跨建在通往鸿尾乡的大路中,石坊双层高有六米,宽约五米,石坊最上层中间镶嵌“圣旨”,下层中间置“孝女”两字,石柱四根大约六十厘米粗,中间两柱上刻对联“父姑双请命、巾帼一完人”。因为石牌坊形体大又离庙近,下课时我们常在此玩捉迷藏。
清朝皇权至上,“圣旨”可不是你想镶就能镶上去的事!这块碑石是皇帝赐与的,从京城运回,到达福州,然后由专船沿江而上运抵竹岐,再从竹岐由村中壮汉抬回。闽江下游竹岐段,江面较窄,水流平缓,码头设施较全,因此,当时侯官县把税馆设置于此,来往船只、乡邻农副产品经此都得缴税。竹岐是源格村人来往必经之路,农产品难逃重税,对税馆早就看在眼里恨在心里。
秋天少雨,江里水浅,“圣旨”牌雇大船从福州运回,本该在竹岐往上游三里的溪口上岸,这样抬回村中路程会少一些。可是,船至竹岐时,那些税官在岸上大声吆喝:“喂,船靠岸码头,缴税!”村里人故意不予理睬,并叫船工高声喊号子:“咳哟、咳哟!”越加用力划浆前行。敢抗税!税官划小舢板追赶,嘴里嚷着:“停船!”村人回答:“税‘雷手’(福州话)啊,要税吗?”“不管什么‘雷手’,也要税”。小舢板速度快赶上了大船,税官凶神恶煞跳上了大船。他们只见船中装有红绸包裹的一件物品,并无他物,于是信手揭开红绸,圣旨牌现于眼前,税官吓得面如土色,这可是欺君之罪啊!此时,村人硬是不让,大船驶至码头,把圣旨牌抬到税馆要缴税。税馆官员见势不妙,拔腿逃跑。这时源格村来了迎接圣旨牌百余人,冲到税馆里见物就砸,好端端的税馆被搞得稀巴烂。那些平时被欺压的村民,找到报复的良机,真是人心大快!这件事,税馆也向上作了反映,后来“老爷”亲自返里,劝说村人不可此等蛮动,也就不了了之。此后,凡经过竹岐码头税馆的船只货物人等,只要报“源格村”三字就免税了!源格小山村也因此名声大起。
陈景韶为官人虽实干,但不善溜须拍马升官难也!一次,在朝为高官的陈壁出巡至江苏,全省官员带礼叩拜请安,唯景韶推病不出。事后,陈壁召见了景韶,景韶直说原委。光绪二十八(1902年),迁江苏松江五库厘局差次;光绪三十四(1908年),迁吴淞沙钓船捐局差次,后又迁江苏南道上海树木捐局总办代理长之职。在此“肥缺”任职中,其中油水可想而知了!宣统元年(1909年),陈景韶升任福建兴化府知府。那时正处辛亥革命前夕,政局不稳,陈景韶上永泰白岩求得一梦,梦见身后恶狗成群追赶,汗流浃背惊醒过来。经细思之后,决定不去赴任了,把在吴淞口捞的好处,用三副棺材装好,假作送亲人骨骸还乡安葬,从海上船运至福州,定居在福州化民营。其侄陈大奎福建法政专科学校法律本科丙组毕业,曾任审判员、审判员司法处主任,莆田地方法院推事;还任国民政府柘荣县、顺昌县、泰宁县县长等职。但是,解放前后其嫡亲的子孙对家乡观念淡薄,没联系了!
陈景韶在源格所建的孝女坊、大王庙等也在“文革”中被当时村干部当作“四旧”破除,并拆其旧木料石材等修建了现在的村礼堂。在写作这篇文章前,我怀着沉重的心情,还请叔公等人带着我寻觅“老爷”生前满怀着爱乡爱里辛勤建造留下的遗物,那怕是一块石头也好啊!唯独原来孝女坊上的两只小石狮,如今还在村礼堂的墙顶上迎风沐雨,其他的则一无所获。“文革”,毁了小山村的历史文明,毁了小山村的传统美誉,毁了小山村作为教育激励后代子孙的乡土教材。这一切丰厚的历史遗产,都只能沉淀在老一辈人的永恒记忆中了!痛心啊!如若有灵,“老爷”能安息吗?
2012年清明节后的4月28日,我和宗东升、林明秋特地约了“老爷”的近亲侄孙陈礼由,驱车到白沙镇唐举村的后山上找寻“老爷”的墓地。下车后,沿着长满杂草的泥泞小路艰难上山,礼由叔带着柴刀先头砍劈出小道,幸他对祖宗墓地记忆十分深刻,只攀爬了半个多小时,就在长着两、三米的茅草和高大的杂木丛中发现“老爷”的墓。又经过一阵劈砍,渐渐露出墓的全貌。墓地占地很大,墓手、顶、廊等都用三合土夯筑而成,青石墓碑一尘不染,字迹清晰:“漳海,清诰封通奉大夫,补用直隶州,特授丹徒县,翊臣陈公德配钦旌孝女王宜人,长男邑痒生幼翊公,冢媳丁孺人。宣统已未年,良月吉旦立,寿域。”
站在“老爷”墓埕的中轴,放眼前方:蓝天白云下群山起伏横卧,中间三个峰峦凸起;近处,闽江平缓向东流去,北岸一列火车自东而西急驶;难得一见的苍鹰展开翅膀,在江面上空借着气流翱翔,多美的一幅山水画啊!叹息的是:墓碑后的顶部出现了盗洞。
今年的四、五月份,我曾多次只身到福州化民营寻访。在庆城居委会的楼下,年已八十岁的林依媄老依姆告诉我,她生于化民营,长于化民营,现老在化民营,对化民营、庆城周边变化十分清楚。当我与其探寻陈景韶的旧居时,她说,这里原有一座三落透后的官家很大很大的房子。可是,前几年拓宽化民营这条路时拆掉了,那时还有在台湾的房主回来,领取政府赔偿的一些钱就走了。他们可是“老爷”的嫡亲后裔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