放 牛

内容更新时间:2011-11-08 10:15:14来源:闽侯乡音报

      老家,是一个小山村,环境特别的美。随着316国道的修通,村民结束了爬山越岭、摆渡过溪的日子。现在紧靠在国道旁边的村子,改变了千百年来的沉寂、闭塞,一天往福州可以十多个来回。我最近常回老家,似乎觉得晒谷场上缺少了什么。噢,两头大水牛消失了。我记得,水牛分别是礼鑑、礼莹叔养的,以前每天晚上都系在晒谷场边上的大树头上。
      我这一生对牛的感情十分深厚,这缘于我三次的放牛经历。
      小时候,大约十岁吧,最疼爱我的爷爷就让我学放牛了。当时我家养了一头公水牛,个头硕大,两角弯又长。我还够不上牛的肚脐高,就牵着牛绳跟在公水牛屁股后面。爷爷自幼农耕,惟有读书高的思想观念根深蒂固,但是他对我传授知识,却是从我放牛开始。他的想法是通过我放牛,从中能领悟到农民的艰辛,上学校才能肯读书,读好书。记得,那是山村夏收夏种的农忙季节,学校放暑假,我每天的任务就是放好大公牛。居然相安无事了一个多月,爷爷心里自然十分高兴。可是,大事还是发生了:刚割过早季水稻的田埂长得青草最绿最嫩,大公牛最喜欢吃。吃到尽头,牠本会自动返回,可是这一次牠却继续往前。前面是未收割的稻田,我怕牛再往前破坏稻谷,情急之下擦越过牠的身子,赶到公牛的前头阻止牠。这下可惹火了牠,牠低下头用犄角往我肚子挑来,“哇”我被抛上天,然后从牛背上重重地摔落在收割过的水田中。公牛闯了大祸了。在一旁割稻的爷爷惊呆了,爸、妈、叔叔都围了上来。我的红肚兜被挑破了,肚皮上肿紫一大块,擦破的肚皮还渗出血露,爷爷拉住牛鼻子狠命地用竹鞭抽打公牛……
      暑假结束,爷爷把我送到福州水部小学上学了。寒假回家发现大公牛不见了,我哭着问:“爷爷,大公牛呢?”“卖了!”从简短的回答中,我知道了爷爷对公牛和对我的爱两者中的选择。几天后,爷爷又买了一头温顺的母水牛,还带着一头活蹦乱跳的小牛犊。有了牛我也高兴了,当然寒、暑假放牛的活还是我在继续着。五十多年过去了,那头大公牛威武健壮、拉犁耕田的身影,至今还留在脑海中。
      后来,我顺利地从小学升上初中,又从初中考入师范。上师范时恰逢上世纪五、六十年代的“三年自然灾害”,当时国家经济非常困难。我正处于长身体的阶段,粮食吃不饱。蜡黄着脸,显得特别瘦小。那时学校为了能给学生增加一点粮食吃,在福清建立“西番农场”,种有几十亩的小麦、番薯,每个班级的学生轮流前去劳动一个月。从位于螺州排下的学校到福清农场足有30多公里,我们都是步行往返。农场饲养着一头大黄牛。我们班主任李叔庄老师,是地道的福州城里人,他对安排放牛这活感到十分头疼,于是在会上提议同学毛遂自荐。我见同学中居然无人举手,便自告奋勇承揽了下来。放牛对我来说真是小菜一碟,既轻松又自由,每当我把大黄牛往收获过的花生田地一放,便自个儿拾掇起田地里未收获干净落下的花生果、番薯,这对于缺粮的困难年头是一个极好的补充,真是妙极了!大黄牛听话、训良,每天我都把牠喂的挺饱。一个月一晃而过,牛长膘了,我也胖了。班主任在总结会上表扬了我,我还评上了劳动先进分子。
      我当了六年的小学教师后,“文化大革命”开始了, 我被打成“现行反革命”关入了“牛棚”。“牛棚”只是一个形象比喻,就是把你关起来审查,或送到农场劳动。当时我才二十五、六岁,又生长在农村,田里劳动这些活对我来说十分熟悉。我们这些“半关”(有工资)全县有几百号人,分批分期从城门连坂农场转移到白沙孔原农场。孔原农场原是福建省劳改监狱,当时“全关”劳改犯全部迁走,我们这些“牛鬼蛇神”、“黑五类”分子就进驻了。大转移后的人马又进行重新编排,我和“走资派”常登榜恰巧被编到三连一排一班。在大操场上,被点名的人要立刻出列组成新队列。常登榜先被点名,接着就是我。当我站到他身边时,他轻轻地捏了一下我的手,我俩相视而笑。他当时40多岁,在连坂农场时,我就和他在一个排并承担最累最脏的活:舀粪。我们就是在劳动、生活中暗中结成了忘年交。新组成连队两个多月后,我被调往“独立排”,老常仍留在三连,我俩又一次含泪默默分别了。
       独立排的两三座小楼独立建在农场的北山边,原县公安局长林祥泉任排长。全排20多人由强劳力队员和少数体弱多病的当时县委、县政府的“走资派”组成。独立排劳动、生活住宿等都是独立管理,监管环境宽松伙食又好,想购物也自由,在“无产阶级专政”的当时来说,这已是来之不易,我十分知足。
      独立排里也饲养着一头大水牛,耕作之余必须每天派人放养。经过一年多的锻炼,农活中的犁、耙、扦、割、捆、担等我可以说样样在行,自然成了好把式。放牛的活我也经常承揽,牛又成了我的好朋友。而且以放牛为掩护,我与老常能经常偷偷见面。盛夏的一天清晨,我起了个早,煮了十个蛋,带着用注射葡萄糖的玻璃瓶子装了满满一瓶高粱酒和一包土烟丝,牵着牛向三连的地块走去。你别说,从独立排到老常看水的田块,要翻过两三个山垅,有五里多路。盛夏的太阳,散发着炽热的光芒,毒花花炙烤着大地。水田里的水,一不小心就被晒干。老常负责看水,这活一点也不轻松,不管旱涝,都得在田地里转悠。当我在山沟深处找到他时,他正埋头端着破脸盆从小溪坑往田里“哗、哗”地戽水。“老头,我来了!”听到我的声音,破斗笠下一张苍桑的脸上露出了会心的笑容。我俩躲在山坑小树丛下阴凉处喝着高粱酒,吃着蛋,他还抽着土烟丝,老头从嘴里吐出的淡淡的白烟,像我俩心中的愁云,随着微风慢慢飘散着。牛似乎也知道了什么,静静地在一旁吃着青草。几个月后,队部也把他调到独立排,我俩再一次团聚了。
      常老头今年八十六岁了,从省直部门领导职位离休后,身体一直很健康,耳聪目明,记性好。但烟早戒了,酒不喝了,辣椒也少吃了,我知道后心里感到不好受。今年国庆节后我又去看望了他,我们谈起那时的事儿,像是昨天似的,哈哈大笑。
      这些年,农业结构调整,农民种田积极性差,多数人外出打工,村中也办起小型加工厂,本村的种田人一年比一年少。部分山区田地还经常受到野猪侵害,即使种上也没有收成。316国道、福银高速公路又从村中横贯而过,毁了部分良田,机耕路、水渠也受到破坏。村中屈指可数的牛不过数头了。也许出于对牛深深的情结,有时我会天真地想:如若有一天粮食又紧张了,缺了牛的农民怎么办呢?年纪大的我,是否还会再有一次放牛的机会呢?(■ 陈开链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