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      聪出生在闽侯偏僻的山村。聪的父亲只认准了山梁子上那三亩三分的坡地，日出而作，日落而息。母亲抱怨父亲没出息，扔下聪父子俩，跟着一个外地的小老板跑了。
      没了娘的孩子成熟得快，聪目光闪亮，鼻梁高高，从小显得机灵。大人们都夸他长大一定有出息。他暗中一直在寻求满足自己爱慕虚荣的心。
      六岁那年的冬天，聪的父亲带了一个女人回来，对他说：“这就是你的妈妈，快叫妈妈！” 自从这个“妈妈”进了家门后，爸爸不再抱着他睡觉了，也不抱他到食品店买东西吃了。
      聪7岁的时候，更不幸的事情发生了。那一天聪发高烧了，父亲因为没钱，只好抱着他到村卫生所看医生。医生为了退烧，给聪注射了什么一种抗菌素。烧是慢慢退了，病终于也好了，可聪的听力却越来越不如以前了。小朋友在后面喊他，经常都没有反应。后来父亲带他到县城医院检查，医生遗憾地说：“他还有60分贝的剩余听力，珍惜吧！”
      聪7岁前语言已经基本形成，可随着听力的衰退，平时跟父母又很少沟通，也就越来越不爱说话了。后来村里人都管他叫“半聋哑”。9岁时，父亲为了不让“妈妈”操心，就决定把聪送到聋哑学校就读。
      聪一到这个学校，摆脱了“妈妈”那令人畏惧的的视线，一下子又活跃了起来。他凭着那股机灵劲，凭着听力比其他同学好，学习成绩比别人强 ，还当上了班长。
      到了四年级，聪越来越感觉自己太聪明了，什么都懂，而其他同学简直就是一群笨蛋。他经常在同学面前摆出一副很有学问的姿态：“你们知道天上星星的名字吗？知道哪颗是男的，哪颗是女的吗？” 同学们都佩服他有能耐。
      不知怎的他突然有了钱，出手开始大方起来。每逢周末上街，都会买很多好吃的东西回宿舍，把同学们眼馋得直流口水。
      他越来越不满意自己的处境。
二
      六年级的一天，聪在学校电脑室里上网。突然一个陌生人加入聪的QQ为好友，他们聊得十分投机。
      那个和他聊天的人，就是经常用富于诱惑性的语言对同学说话，被称为哑巴头的无良大哑巴。他说要带他出去赚钱，给他好吃的，好玩的，他听了高兴极了，巴不得马上就跟他走。他们约好了出走的时间、地点和线路。
      下课后，他们非常顺利地离开了学校，落脚在一个很破烂的旅社。哑巴头告诉他，住这里不容易被发现。第二天又和哑巴头一起乘上去东莞的汽车。在东莞，他们住在一所很偏僻的民房里，这是哑巴头租来的房子，房子里已经有三个年龄和他相仿的聋哑孩子，他们正打闹着，看见哑巴头来了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， 露出惊恐的眼神。
      哑巴头让他们站好，然后厉声厉色地问：“你们几个这几天有没有出去工作？赚到的钱呢？”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。结果他对准一个个稚嫩的脸蛋扇起耳光，还狠狠地说:“今晚都不许吃饭！”
      看到这，本能告诉聪来得容易去得难了。
      经过几次的“培训”，哑巴头开始让他跟着明明他们去“排练”，他就在旁边观看，直到他的一举一动，达到他的要求后，才满意地点点头放过他。
      有一天，他们几个正在电器商场门口寻找“猎物”，突然，明明站住不动了。他不解地问：“什么事？”
      “嘘！”明明回答，“看见柜台前那个半老的男人了吗？他今天包里肯定揣着很多钱。”
      “是在看电视机的那个吗？”聪说，“嗯，看到了。”
      “他正合适。”明明说道。
      他惊奇地看着明明带的那两个小家伙，鬼鬼祟祟地溜到了中年人的后面，自己的脚却走不动了，不知道是往前走还是往后退，也不敢做声，只是望着那个先生发呆。
      那个男人面容严肃，指着柜子里的新款平板电视机，对服务员说些什么，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些孩子在靠近他。
      聪睁着大眼看着明明从他的包包里掏出了手机、皮夹子什么的，然后将那些赃物传给那两个小孩，接着他们就分头离开了。他心慌意乱，也跟着明明走了。那位中年人摸了摸包包，发现包的拉链被拉开了，下意识地扔掉了手上的说明书，向他们追上来，聪还隐约听见他在喊：“抓贼啊！”
      明明为了不引起街道上公众的注意，就拉着聪拐过一个街角，躲进第一个门洞里去了。聪浑身哆嗦，完全没有了主意，惊慌的泪水唰唰地流了下来。
      但经过几次熏陶后，聪的胆子也大了起来。每次得手后，这伙人都会有一阵惊恐前的片刻宽慰。
      尽管他们非常小心，尽管他们打一枪换一位，在大小城市轮流着转，也逃不出警察锐利的眼光。这次回到福州作案被抓，也只能说是必然的结果。
三
      我是这次审讯聋哑人盗窃案的哑语翻译人员，在看守所里认识了聪。
      那天早晨，乌云密布、阴雨绵绵。我的心情和天气一样阴沉沉的。一走进审讯室里，就看到三个剃着光头的聋哑人，其中两个年龄较大。他们的眼睛滴溜溜地打着转，游移不定的目光，令人既不快又怜悯。另外一个看过去只有十五六岁，他就是聪，是一所聋哑学校的学生。他那光秃秃的脑袋，在灯光下反射出青光。这是个正当学龄的少年，四肢健全，身体瘦弱，眼神茫然。他仿若被虫蛀了的春笋，更像受了风雨摧残的山花。眼看此情此景，我真有点怒其不争，痛其沉沦。在愤怒与沉痛平静之后，教师的天职又明晰地突现出来：无论如何，也要挽救这个身心残疾的少年儿童！民警老何看出了我的心思，说“我们一起来拯救他”。
      审讯挨个地进行，最后是聪。
      聪的态度非常抵触，一问三不知。接下来两次的情形都大抵相同。老何不耐烦地说：“他是个胆怯又固执，不愿与人沟通，还想破罐破摔的少年儿童，真拿他没有办法了。”
      面对聪的性格特征，我知道用这样的方式去审讯他，定然不会有什么结果。于是，我建议从聊天的方式入手，与他一起拉家常、谈人生，用真诚去说服他、感化他。老何点点头。
      “我们学校有两位聋哑老师，他们都非常优秀，其中一位在全省残运会上夺得了田径项目中的多枚金牌。但你知道吗？他小时候很调皮，也做过不少错事，有一次因为参与聋哑人斗殴团体跟健全人打架，被关进了未管所。后来在民警、老师们的帮助下，他认识了自己的错误，勇于改过自新，奋发上进，成为残疾人体坛上的一颗星星，还被安排在我们学校当了体育老师。”我打着手语，边观察聪的神情，见他很认真地听着，我就接着说，“现在全国各地有很多聋人大学，读大学的费用基本是由国家负担，只要努力，考取大学的几率很高。我知道你很聪明，而且你的上进心很强，我想只要你愿意改过，你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非常优秀的人才。”
      “我？”他用食指指着自己，张着大嘴巴问。
      “是的！”我肯定地回答。“我打电话到你曾经读书的学校了解过你，他们都说你以前在学校学习成绩优秀，学校里很多学生都很听你的话。”
      “我经常带他们去做坏事……”他红着脸低下了头。
      “老师骗我，我偷东西、抢东西，被公安局抓起来了，现在我是罪犯了，我出不去了，出不去了……”说着说着，就哭了起来。
      看他的样子，我知道刚才的谈话对他起到了一定的作用。
      “你想错了，老师知道你是被诱骗才出走的，是那个盗窃集团的哑巴头强迫你去偷，去抢的，只要你和民警好好配合，把你所知道的事情大胆讲述出来，并揭发诱骗你的坏人，揭发他们的犯罪行为，这样你戴罪立功了，就能减轻你的处罚。”我乘机开导他。
      他由衷地感受到了我的诚挚与真心，目光突然亮了起来，好像找到了救星似的，连连拱手作揖，还用不太清晰的语言对我说：“老师，求你帮我跟公安局的叔叔说说，救救我！”
      那天下午，他坦然地坐在我和民警们的对面，敞开了心扉，不仅和盘托出了他如何被诱骗走上了犯罪的道路，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讲述了他的苦难身世。
      老何摸着他的头，挂着笑容说道：“触犯了法律就要坐牢。只是你还小，好好表现，一切都还来得及。把这里当做特殊的学校吧。”
      后来，我多次到未管所去探望聪。我发现也有人大代表和县残联工作人员去看望这些少年犯。我很欣慰，现在全社会都在关心这些失足的少年。
四
      半年后，聪从未管所出来了。那一天，阳光明媚，我怀着无比兴奋的心情到未管所的门口迎接聪。
      “老师，我出来了，我出来了……”他看见我就跳着喊着，向我扑过来。
      “祝贺你，聪！”我也高兴地伸出手握住他，他红着脸半天不说话。
      我端详了他一会，说：“聪，听说你真的变了，你不但懂得了感恩，还抛弃了虚荣，学会了选择；懂得了自尊、自立、自强，你一定会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！”
      我们学校接受了聪的请求，让他在初二年段学习。凭着他的聪明和努力，没过多久，就把落下的课程全都补上了，而且成绩优秀。表现也特别的好，学校组织的文娱活动、体育竞赛、上街为民服务（理发），总少不了他活泼的身影。
      一个周末，他和同学在中亭街走着。突然他看见一对衣着鲜丽的的男女从奔驰车里推门出来，聪好奇地跟了过去。他敏锐地发现后面有个窃贼趁人多敏捷地偷走了女士随身带的皮包。当女士发觉时，窃贼已将它转到文化宫工地背后另一个偷儿手中。 偷儿正以为平安无事时，聪出现在他面前，叫他交出赃物。偷儿不肯，两人当街扭打起来。聪虽然已夺过皮包，毕竟打不过年纪比他大的歹徒，变成一个血人。幸好同学带警察赶到，歹徒落网，物归原主。原来失主是一对从新加坡来榕参加“5.18”商贸洽谈会的有名生意人，皮包里不仅有钱、有护照，还有商业机密。他得知此情感动万分，赶到医院，表示这孩子的全部费用都由他付。直等到聪痊愈，新加坡人又带聪到总院进行全面体检。总院医生告诉新加坡人，根据最新医学信息，这孩子如果在美国某医院，有复聪的可能。新加坡人喜出望外，不假思索地向在场的孩子爸爸、有负罪感的后娘和我说，“如果你们不反对，本人又愿意，我就带孩子去国外治疗和学习。这样优秀的少年应该得到所有人的关爱。”这样的恩惠不会有人拒绝，只是聪希望能在国内上完中学的课然后再出国，这样会像样些。
      今年四月份，他和其他同学一样，学完了初中和高中的全部课程，参加了全省听障生的高考，不但以优异的成绩夺得了全省第一名的桂冠。还以惊人的成绩考取了省外的一所残疾人重点大学。打破了我们学校聋生部历年来没有本科生的记录。
      那天，学校开毕业典礼，来的客人很多，有市人大和教育局的领导，有电视台的记者、还有民警老何他们。聪站在讲台上，用含糊不清的语言说出美好的心声：“我考上大学了，这只是我人生的第一步，能有今天，我离不开党和政府、民警叔叔、老师和同学们的关怀，是你们的爱激励了我，才让我有机会象健全人一样攀高涉远。今后的日子，请你们放心，我一定会努力努力再努力，用我缺残的身体，追求正常人一样的健全心灵。在这高兴的时刻，我要献上真诚的祝愿：愿这个世界永远充满爱，祝扶残助残的好人一生平安！”他只字不提出国的事。
      人大代表激动地握住了聪的手，说：“聪，祝贺你，你不但是聋哑人的楷模，还是全社会青少年学习的榜样！”接着人大代表转过身对会场上所有人说：“全体请起立，让我们用掌声对聪表示祝福吧！”顿时，掌声雷鸣般地响起。
      是的，聪在爱的怀抱里创造了奇迹，在聋哑人的诗行中写下了惊人的一笔！尽管经历的是痛苦的蜕变，却彰显了无声世界的大智慧、大抱负！
      大家可能想知道尾声吧？现在他正在美国接受复聪治疗，听说有希望成为正常人。他对国内曾经关心过他的人说，“如果治好了，我要留在国外学习，学好本领就回国做事。人家为我做了许多，我不该回报吗？没有本领又能回报什么？”我听了他的话流下了眼泪。(  黄昭琼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