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一直以为，在成就感面前，父亲的虚荣心已经膨胀到极致。
      那时，我在一个乡镇里做事，弟弟在县城里做律师，父亲在老家。老家有一处小店铺，是父亲常去的地方。店里有许多人，父亲踅进去，大家都很热情地招呼父亲坐，父亲在此之前很少享受过众人崇敬的待遇，于是，乐呵呵坐下来，掏出烟来散，边散烟边说：“这是我儿子带回来的，试试，好抽。”
      比起村里人自己种的烟草，不值几个钱、档次很低的纸烟仍然算是好烟。众人又不免继续恭维几句：你家儿子真出息呀……你家祖坟冒烟了……等等。对于父亲来说，这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成就感，父亲在成就感的支配下，最大程度地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。
      后来我进了城，弟弟也结婚成家在城里买了房子，我们便把父亲接到县城里来。那时，我开了个小餐馆，让妻子经营。有一天，父亲突然带着几位老人到店里来，让我妻子做菜，说是请客人。经父亲介绍，才知道，原来其中一位是曾在我老家当过公社革委会主任的。另几位也是在我老家呆过的干部。
      对于父亲来说，这些人，都是他当年必须仰视的人，要见上一面，那几乎是不可能的。但是，如今，他们能够坐在一起喝酒了。让父亲更为高兴的是，弟弟为其中一位的儿子打官司出庭过，那位老人说：“老杨，真的感谢你，你儿子帮了很大忙。”还有一位，儿子是某个乡镇的副乡长，见过我跟县委书记一起下乡，那时我是县电视台新闻部主任，大凡县主要领导下乡，我都得跟着。跟领导的记者，通常被认为与领导秘书差不多，所以，这位儿子当副乡长的老干部跟我父亲说：“老杨，你儿子今后前途无量。”一辈子在泥土里爬滚的父亲，受着这些平时见都见不着的“官”们的恭维，其虚荣心与成就感的满足达到了极致。
      知道父亲一生生活在社会底层，爱点虚荣，也没什么，以后便不再计较父亲这方面的毛病。
      没想到，我自己也犯了这毛病。
      上周，弟弟在厦门买的复式套房装修完工，搬新房，电话来，叫一定得去。在乡下，建房就是建功立业。何况，弟弟的房子，实在也可算是华厦了，250多平方，在厦门拥有这样的房子，那该算是豪门了。弟弟的岳父说：花了200多万元哪，就算全部是借的，那也得有地方借呀。
      弟弟的岳父是乡村小学教师，讷于言辞，这一晚酒至半酣，竟端着酒杯找我喝酒，说：“他大伯，得感谢你，如果不是你当年送你弟弟读书，我那女婿也不会有这般出息，你是功臣，敬你，该喝三大杯！”亲家翁又道：“我女儿也经常跟我说起，说你是她所知道的最伟大的大哥。”人哪，真的是经不住哄，亲家翁这一说，我就真的连喝了三大杯，难得的是，亲家翁跟我一起喝了三大杯。喝完，我就想，我这不是因为成就感带来的虚荣心在作祟吗？
      我依样画瓢，以满足对方虚荣心这一招，敬亲家翁，代表杨家，感谢亲家翁培养了一位优秀的女儿，对亲家翁的女儿相夫教子所作出的贡献表示诚挚谢意。哈，亲家翁与我一样，俗人，又喝了三大杯，倒也。
      弟媳说：从来没见父亲喝过这么多的酒。
      看看，这成就感与虚荣心，谁都免不了。(杨朝楼)